一座城市的历史,最直观的书写者,无不是静立在街头巷尾的建筑。我所认识的西塞山区工人村,以苏式建筑群的面貌为底色,又十分巧妙地揉合中国建筑的灵动元素。这个独具特色的“混血儿”定义了“我们”是谁,也不折不扣地记录着属于那年那月的匆匆往事。
工人村,顾名思义,即工人们的村落。在那个年代,“工人”二字何等熠熠生辉。而大冶钢厂的工人,更是“头顶上的珠子”。大冶钢厂的工人村,便是为这些“珠子”精心安放的栖所。
其实,这地儿原来不叫“工人村”。《黄石地名志》中记载它本叫“陈家湾”。我在大冶钢厂档案馆发黄的卷宗中,寻觅到一套1954年5月由华中钢铁公司扩建设计处勘测科测绘的1:500地形图,其上用长仿宋字工整地标注着“工人村”3个字。这意味着,在苏式建筑群建成之前,它已经替换了“陈家湾”。
感谢陈氏先祖,他们独具慧眼,在99里黄荆山靠近长江的那一头山脚下,在桃园村至田家墩之间的缓坡地上,披荆斩棘,营造出陈家湾。我曾数次站在陈家湾的肩膀上观望工人村,深感它纵深自如,起伏有度,建筑物依山而建,错落有致;地望气盛,格局开阔,藏风得水。它与大冶钢厂大门遥遥相对,工人们只需要跨过马路,很快便可到达火热的工作现场。
1953年年仅10岁、诨名陈老二的小男孩,随邻里举村搬离故土。这位如今牙齿掉光、步履蹒跚的82岁老人,对当年的记忆没有遗忘一丝半缕。“宝地又能咋的?一声令下,谁都无条件服从。”陈老爹说这话的时候,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,“那时候,哪有什么拆迁费?大家只害怕自己落后于他人,耽误了国家大事!”
诚如陈老爹所言,大冶钢厂何尝愿意让陈家湾的百姓背井离乡?实在是形势逼人。新中国钢铁工业初兴,苏联专家带着图纸与标准远道而来,工厂扩建迫在眉睫。工人村的建设,也不是竖起几十幢宿舍那么简单,而是事关钢厂扩建全局的大事,没有人能说不!
钢铁和粮食产量,是衡量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两个主要指标。新中国成立之初,偌大神州,只有东北鞍山一个大型钢铁基地,远不足以支撑起国民经济的脊梁。1950年初,国家重工业部召开全国钢铁工作会议,正式提出在黄石建设钢铁工业基地。同年10月,重工业部邀请苏联专家到黄石考察建厂条件,最终认定,在武汉附近的湖北大冶建钢厂最为适合。但两年后苏联专家改变了意见。1952年5月6日,以华中钢铁公司为基础的新中国第二个钢铁工业基地,在西塞山脚下的袁家湖启动筹建。
这一决策,并非凭空想象,它源于历史血脉:发轫于1890年张之洞创办的湖北钢铁工业,赓续于1908年盛宣怀组建的汉冶萍煤铁厂矿有限公司,以及1913年筹建的大冶钢铁厂。
大冶钢铁厂与华中钢铁公司,本是一脉相承:自1924年汉阳铁厂停产、1928年江西省政府接管萍乡煤矿后,汉冶萍公司实际上就只剩下黄石的大冶厂矿,即大冶铁矿和大冶钢铁厂。1948年汉冶萍公司破产,国民政府汉冶萍公司清算委员会对外公告,该公司全部资产包括在武汉的所有财产,都由黄石的华中钢铁公司接收。
1950年至1952年间,国家倾注巨资推动华中钢铁公司改造扩建,其投入规模逾湖北省总投资六分之一以上。作为当时湖北境内唯一的钢铁厂,华中钢铁公司在1952年钢与钢材产量已跃居上海、四川之后,跻身南方第三大钢铁工业中心。黄石,这座屹立于长江之滨的新兴工业城市,因此而成为新中国工业布局中不可或缺的钢铁工业基地。
1953年3月1日,华中钢铁公司正式更名为大冶钢厂。它以曲折而坚定的发展轨迹向世界昭示:这里不仅是亚洲最早、规模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,更是中国当之无愧的“钢铁摇篮”。大冶钢厂的存在,使中国钢铁工业的星河更加璀璨。
随着国家“一五”计划拉开序幕,全国步入工业化建设的新阶段。大冶钢厂作为中国近代钢铁工业的重要代表,被列入国家重点建设单位,迎来规模空前的扩建热潮。1954年6月1日,一期扩建工程正式启动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工人村那片苏式建筑群,也开始在机器的轰鸣与工人的汗水中拔地而起。
新中国初创时期兴建的第一批钢铁骨干企业及其附属生活设施,大多浸润着苏联专家的智慧与心血。工人村也不例外,整个建筑群共24栋,占地3.76公顷,由华中钢铁公司建筑安装分公司与武汉钢铁建设公司共同承建。这些建筑一律为三层,沿坡而建,红墙红瓦,在错落有致中透出庄重与秩序,散发出浓厚的苏式文化韵味。
与中式传统民居中抬梁屋架、青砖汉瓦的形制不同,工人村的每栋建筑都严格遵循苏式中轴对称范式,造型规整、立面简洁。每栋楼门楣上方均设有遮雨板,清一色的红砖清水外墙与红瓦歇山顶。内走廊贯通全楼,木门窗质朴耐用,房间内铺设木质地板。没有繁复装饰,却在节制中流露优雅,在规整中见出大气。楼体简洁舒展,深色墙框沉稳厚重。这里虽陈设简单,却是当年黄石最高标准的住宅群;虽不华丽,却自有一份朴实、持重与温暖,容纳着市井烟火与集体记忆。
从设计理念、施工品质来看,工人村都达到了20世纪50年代的较高水准,既是新中国成立初期苏式职工住宅的典型代表,也是黄石历史建筑的重要实物遗存。它作为中苏友谊的物质见证,更承载了特殊时期两国合作的历史温度与文化信息,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、科学与艺术价值。
落成之后,工人村唯有苏联专家、钢厂科级以上干部和重要技术人员才能入住。那时,能在这里分得一间房子,不只是一种待遇,更是一个时代的身份象征;不只是一处居所,更是一种对新时代生活的向往。
工人村第八栋与第十栋苏式建筑的侧面,紧邻车流不息的黄石大道,红色砖墙成为它们不褪色的标识。两楼交会处,一条通道静谧地延伸而入。信步此道,只见工人村的房前屋后,老槐树苍劲参天,枣树挺拔如盖。它们如同披着岁月青衫的卫士,缄默而忠诚地守望着这片红墙红瓦的建筑群。
在工人村第三栋楼旁,一棵枣树巍然屹立。它高过九米,冠如巨伞,展开达十米之余,枝干虬劲,积蓄了无穷的生命之力,奋力向天空与人间同时伸展。有的枝杈已经轻轻探入红房窗沿一角,似乎要窥见屋中烟火,或者向主人诉说沧桑往事。经专业测定,此树已逾百岁。历经百年风雨,它用浓荫庇护着这里的一方土地和一代代生活于此的人们。
20世纪60年代,居委会在工人村第三栋一楼选了一间小屋,用作办公处所。可惜空间狭窄,后在老枣树下建起几间低矮平房办公。
我在这里,与一位在此居住了数十年的老人相遇。她深情回忆,那时的工人村还没有公共垃圾桶,家家户户的垃圾由人工收集,板车统一清运。居委会便将其中一间平房用作板车停放的场所。她一边说还一边比画,往事如昨。
另一位张奶奶拄着木椅靠背,蹒跚着移了过来,侧耳听清楚事情原委后,端坐在椅子上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后来,上面动员家属也别闲着,鼓励大家走出家门做点零活。可孩子没人看管,成了难题。居委会就腾出一间平房,办起了简易托儿所,每个月只收几块钱。照看的阿姨们心地善良,把孩子们看得可牢了。”
枣树下平房一间接一间地增建,最终,整棵枣树被重重砖房围在中央,埋首在日益拥挤的时光中。浓荫密布的枣树下,成为工人村中一方自然而温暖的公共客厅。
如今,枣树四周的旧屋平房已全部拆除,原地建起一条小型廊道。无论暑气蒸人还是细雨飘洒,工人村的居民总爱聚坐于此,聊聊家常,说说新鲜见闻,笑语声声,仿佛又飘回那个摇扇纳凉的年代……
